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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到张艺谋的《英雄》时，估计国内影迷早已先睹为快;我欲评价《英雄》时，对于该片的赞弹也已接近尾声。我不是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而故意这么做的，没有搭上这趟(英雄》时尚快车纯粹是客观原因造成;而我现在十分落伍地来谈观影心得.则是因为我读到许许多多的精彩影评，但仍有意犹未尽之感。我不是为了唱反调才写这篇文章(事实上，我认同相当一部分影评中的观点)，而是我坚俏每个人的感受都可能不同，而我的某些感受恐怕只有我自己才说得清。

评论‘英雄)，必须厘清几个不同的概念，如商业性、思想性和艺术性等。

首先，《英雄》在商业上的成功是不可争辩的，几乎没有置疑的空间。我们可以分析它的高票房是哪些因素墩就的，究竟几分是由于炒作等外在因素，几分来自于明星阵容等内在因素。我个人认为，该片的宣传声势除了策划得当外，有部分原因是市场上缺乏同类竞争者，就好比八部样板戏上座率很高，想想全国观众十年就看八部戏，岂有不卖座之理。尽管如此，我还是相信该片卖座的主要功臣依然是内因，这从它在亚洲其他市场的成绩可以印证。

另外.《英雄》的商业成功不仅是单部影片的事.它　　具有里程碑的意义。它证明了中国电影业有能力生产高产值、高回报的产品，也证明了中国市场具有跟欧美抗争的潜力。但跟当年《泰坦尼克号》对好莱坞的影响一样，这种意义可以是正面的，也可以是负面的。如果《英雄》由此开创出一个广阔、长期而稳定的市场，那么它的功劳无异于救世主;如果大批跟风之作一哄而上，大大抬高中国电影制作的成本，但并不能创造相似的票房，那便可能把中国电影业孟新抛落谷底。《英雄)的商业成绩已详见报端，但它对于产业的影响力需要时间来验证及娱乐业经济学家详尽研究，此处恕不赘述。

这不是一篇文章能说清道明的，需要专著的篇幅。

接下来谈影片本身。

反时代精神的主题

对于《英雄》，争论最激烈的莫过于它的主题。很多评论者对影片的态度，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历史观。如果你觉得秦始皇统一中国功大于过，你就会认为影片无甚不妥;如果你认为他的残暴令人作呕，足以抵消统一中国带来的长远益处，那么，你很可能对影片产生难以抑制的反感。

这些观点都非常有道理，但我想说明的是，这对于影片的艺术成就根本不相干。我们生活在一个把“真善美”混为一谈的世界，但是，若用历史的眼光看艺术，你会发现三者是可以分离的。枯里菲斯的《一个国家的诞生》为三K党树碑立传，但连黑人影星也无法否认，该片是奠定电影语汇基础的一块重要　　基石。最极端的例子大概要数莱妮·瑞芬斯塔尔，她为希特勒拍摄宣传片，但影片本身取得了盖世的艺术成就。记得当初在一部讲二战的记录片中首次看到她的作品，光是一个纳粹开会的镜头，便让我目瞪口呆，完全为其高超的表现力所折服。

同理，即便《英雄》是一部暴君专制的颂歌，这仍不会使它的艺术功能打折。“善”跟“美”可以高度融和，也可以各司其职。文艺作品的思想性是一种客观存在，它可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，但未必有深远的历史意义。对于所有由此引发的批评，编导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挡箭牌—把秦王的名字改掉，换上一个虚构的，批评者的论点便不功自破。但既然叫做“秦王”，那么我们关注该人物的政治及文化内涵，也有充分的理由。

我认为，《英雄》的主题在骨子里违背了五四所代表的时代精神，但同时　　不可否认，该主题反映了中国历史及中华文化的一个层面。说到底，这是如何摆平个人权益和集体利益的冲突。秦王为了他的“理想”，可以焚书坑儒，把千百万人送进坟墓;无名为了天下太平，可以放弃自己的国家，因为赵国的利益不如一统天下后的秦国那么重要;其他几位可以为了救国，放弃自己的生命。

我不敢说这是绝对不可取的，但是，它清楚地显示，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，每个人的价值有等级之分，跟官衔似的。无名高于残剑，秦王高于无名，由此类推。《英雄》的主旨是肯定并谊染这种“小利益服从大利益’的精神，用动听的语言就是“个人服从集体，集体服从国家”，用大白话便是“为了将来的世界全归我，我先把周围不顺眼的统统消灭掉”。无论以什么面目出现，性质不变。

豆腐里的骨头.还是骨头里的豆腐?

《英雄》是不是杰作，严格说跟主题无关，跟票房更是毫无关联。这主要取决于它的艺术性，而艺术性不仅仅表现于摄影的美轮美央。

张艺谋反复强调，《英雄》只是一部商业片，一部类型片。我看完影片最强烈的感受是:张导此言差矣。有一种可能是他天性谦逊，另一种可能是为了宣传需要。但无论如何，《英雄》不是一部《珍珠港》式的商业片，也不是一部跟李小龙、成龙、《少林寺》等一脉相承的武侠片，它的定位甚至远高于《卧虎藏龙》。

从艺术上看，张艺谋的理想应该是黑泽明。我并不是指他借用了《罗生门》

的叙事技巧，而是整个艺术理念和追求，都酷似黑泽明的杰作，如‘乱)《七武士》等。张艺谋希望通过一个有苍凉历史感的古老故事，用强烈的艺术形式表达他对传统文化的一种诊释和憧憬。

从这层意义上讲，他把目标定得非常高，远远高于《菊豆》和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。正因如此，(英雄)的缺憾尤为显眼。《菊豆》和《大红灯笼)是完美的，因为它们在理想和效果之间取得了一致，甚至《幸福时光》和(有话好好说》都没有什么好挑错的，因为编导把标准放得很低，因此很容易“达标”。

但是《英雄》不同，它的理想是最大限度地愉悦感官，同时把主题所包涵的观念灌输给观众，让大家享受一场空前的感官和人文饕鬄。

关于亡罗生门》的桥段.我认为老英雄》运用得很成功.这是我始料不及　　的。尽管我脑子里始终没忘记这不是张艺谋首创，但这个故事用这种方法来叙述，不仅巧妙，而且制造了戏剧张力。关于人物塑造及台词，我同意多数人的意见，认为这是最大的败笔，而且我觉得张导的解释根本不能成立。如果这么几个角色就算太多，不可能写透，那么，人家《毒品网络》和《高斯福庄园》

是怎么拍的，每个人物最多只有章子怡的戏分，但照样是复杂的、立体的。平心而论，人物和台词通常是张艺谋作品的强项，尤其是(大红灯笼》，每每让人拍案叫绝。至于某些台词9唐得让人发笑，我觉得里面有两层原因:第一这不是一部写实戏，它的风格注定了它需要一定的夸张或称程式化，这JR(魔戒)相似.观众需要一种超脱的心态.;第二，台词本身的确有质量间题。

其实，影片还有不少小问题，如群众演员表演不到位、李连杰念白缺乏魅力、张曼玉扮相缺乏美感等。几个主要演员都没有发挥出他们的特长，或者说英雄无用武之地。这是一部十足的导演影片，如果完全不考虑商业价值的话.

相信张艺谋可以找到百分之百合适的演员。张艺谋的casting昭直觉一向非常杰出，从该片的配角选择仍可看出。

如果说导演是幕后的主角，那么台前的主角便是色彩。这是影片最出彩的地方，也是它在《罗生门)基础上的飞跃。不幸的是，里面的色彩有为色彩而色彩之嫌，并不能给人予形式美之外的启示，也许是我没有体会到。

‘英雄》给我的感觉是:它的人物完全可以达到《罗生门》的深度，但它没有;它有《乱》的气势，但主题太过鲜明，形式感太强，反而有点像《黑泽明的梦)。可惜我并不觉得(梦》是黑泽明最好的作品。　　在影片的首映礼上，有人说这不就是一部风光片、一部My吗?这种说法并不公允。难道因为摄影一向从属于故事和人物，所以它就不能撑起一片天吗?

戏剧作品的创作有一些常规法则，比如用外在形式诉诸感宫，用人物和故事诉诸感情，用思想诉诸理性。在《辛德勒名单》中，我们的感官注意到红衣女孩，我们为受害者的故事感动，最后我们体会到人性的善良能战胜人性的丑a。如果我们把电影的审美过w分为感性、知性和理性三层，多数作品像陀9，重心在中间那层。我们很难想象，如果没有人物和故事，或者这个环节很薄弱，最终仍能达到陶冶性情的目的。这种例子可能不多，但不是没有。也就是说，　　如果把一部作品设计得像哑铃，两头粗中间细，大家可能难以接受，认为这是本末倒盆，但事实证明，这样的作品可以成功。

这里我插一个真实的故事:‘2001太空遨游》初剪后小范围放映，观众反应不佳，普遍认为剧情太弱、节奏拖沓、人物不够鲜明、台词不知所云。片商责令库布里克修改。库导大刀阔斧剪掉了几十分钟，但他不是剪掉拖沓、浑浊的部分，而是剪掉了原本不强的叙事部分(expositio时。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造就了一部非同寻常的伟大经典。

除了节奏不算太慢，《英雄》遭受的批评跟当初的《2001》几乎一模一样。

如果不考虑商业性的话，《英雄》完全可以进一步弱化主a、弱化叙事、把人物和故事再往后台推一步.让朴止而恢弘的画面、鲜明而浓厚的色彩、如梦如幻的场景直接作用于观众的理性思维。换言之，故事这一断层如果处理得恰当，有可能从败笔成为衔接感官和思想的天Aff独木桥。不错，那样一来影片会更像mV，但是，一部嫁接具象和抽象的MV可以像(2001》片头那25分钟那样，无需语言便能震撼视听并具有哲理。

话说回来，如果尝试这种方法，该片音乐就不再是跟‘卧虎藏龙》雷同的问题，而是完全负担不了配合画面的重任。正如我在讨论《时时刻刻》音乐的文章中所说，音乐有时需要成为“主角’。当色彩被推向前台时，音乐必须紧跟.这样整部影片才会进人一个全新的境界。

《英雄)终究没有达到(乱》或《2001》那样的高度。我相信张艺谋有这个水平，但依愚之见，他似乎没有这个激情，因此我怀疑他发表的从小就想拍武侠片的说法是荃于宣传需要。《乱》和《200玲都闪烁着创作者的冲动，《卧虎藏龙》更是如此。这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感觉。张导拍‘英雄》似乎太为投资商着想，像一个精明的商人，知道何处该加人何种元素，比如李连杰有海外商业市场、张艺谋有海外艺术院线市场、梁朝伟和张曼玉有港台市场等等。除了构图和色彩有那种不可压抑的创作激情外，其他方面或多或少缺乏灵感的泉涌和水到渠成的天然。这也是很多观众不原谅影片缺陷的原因之一。《红高粱》

也有瑕疵，但它的激情如同大浪，一下把观众打翻并卷走，根本容不得你冷静思索。《英雄)则不然，它更像是功成名就中年人精心盘算的结果，虽然不再有青春的动力，但底子仍很厚实。用绝对的尺度来衡量，该片一点也不差;但相对于它自己制定的目标，则仍有不短的距离。